苏州河像一条浑浊的绷带,缠绕在上海租界与华界之间。水汽混合着煤烟、腐烂垃圾和远处工厂排放的酸腐气味,在午后的闷热中凝滞不散。河北岸,闸北的棚户区低矮杂乱,晾晒的破旧衣物如同绝望的旗帜;河南岸,公共租界的高楼投下巨大的阴影,玻璃窗反射着支离破碎的天光。河上一座铁桥,仿佛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弗拉基米尔·索科洛夫就站在这座桥的中央,倚着冰冷的铁栏杆,感觉自己也被这无形的界限从中劈开。
他看起来像个典型的、运气不佳的白俄流亡者:四十多岁,头发过早地稀疏,肩膀因长年累月的酒精和失意而微微佝偻,身上那件旧西装虽然努力保持着整洁,但肘部和领口处的磨损却暴露了窘迫。他的脸庞曾经或许英俊过,如今却被生活的刻刀留下了过多的痕迹,眼袋深重,蓝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物——疲惫、警觉,以及一丝难以完全磨灭的、属于旧军官的骄傲残影。他曾是沙皇军队里年轻的骑兵军官,革命的洪流将他冲刷到远东,最终搁浅在上海这片充满机遇与危险的滩涂上。为了生存,他当过保镖、酒吧打手,最终,凭借一定的教育背景和敏锐的观察力,以及那份对故国复杂的情感,他被吸纳进苏联情报网络,成为一名外围情报员,代号“旅人”。
此刻,他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“老刀”牌香烟,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浑浊的河水。他在等待一个信号,一个来自他名义上的上级、格别乌(国家政治保卫总局)驻上海的行动军官,“乌鸦”,的联络信号。但他心中涌动的,并非执行任务的专注,而是如同这苏州河水般浑浊不堪的犹豫与恐惧。他成了夹在铁锤与铁砧之间的人:一边是格别乌的严酷纪律和对他在俄国内亲人的潜在威胁;另一边,是几天前那个德国人——马克斯·伯恩手下那个笑容冰冷、指节粗大的家伙——递过来的橄榄枝,或者说,套索。
“索科洛夫先生,”那个德国打手当时在一家嘈杂的俄国餐馆里,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低声说,“我们老板很欣赏你的……处境。为莫斯科那些赤匪卖命,能给你什么呢?恐惧和微薄的卢布?而伯恩先生,他可以给你实实在在的东西。美元,或者稳定的法郎。甚至,也许能帮你弄到一张去美洲的船票。”对方的手指在木质桌面上轻轻敲击,节奏令人心悸。“当然,前提是,你偶尔也为我们……提供一些‘旅人’看到、听到的趣闻。”威胁不言而喻:不合作,他替莫斯科工作的事情就可能以某种方式曝光,届时无论是格别乌的清洗还是其他仇家的报复,都将是灭顶之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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