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日阴雨,让“广源书局”那间充斥着霉味与旧纸墨气息的后堂,更添了几分黏腻的潮意。老掌柜坐在他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红木账台后,指尖一枚康熙通宝古钱币在指关节间来回翻滚,冰冷的触感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团越聚越浓的滞重感。并非风湿旧疾作祟,而是一种更深沉、更锐利的不安,如同潜伏在沼泽深处的毒鲶,悄无声息地搅动着淤泥。他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雨丝斜织,将法租界熙攘的街道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水汽中。就在这一刻,心脏猛地一悸,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,那枚古钱币险些脱手。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腐朽书卷气的空气,喃喃自语:“煞星冲宫,血光隐现……那丫头,怕是撞上硬钉子了。”
时值一九三七年春夏之交,伯恩金融帝国的残骸仍在引发余震。租界表面维持着畸形的繁荣,但水面之下,暗流已变得湍急而混乱。日方特务因伯恩案牵扯出的与76号勾连的丑闻而略显收敛,但柏林方面的沉默反而更令人不安;莫斯科的触角在工人团体和部分知识分子中悄然延伸;重庆与延安的势力也在暗中角力,争夺着物资与情报渠道。情报市场空前活跃,真假难辨的消息如同瘟疫般流窜,价格水涨船高,投机者、双面甚至三面间谍们像闻到了腐肉的鬣狗,在灰色的地带疯狂觅食。整个上海的情报网络,正处于旧秩序瓦解、新格局未定的脆弱平衡点上,任何一点意外的砝码,都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倾轧与吞噬。
老掌柜,这个在上海情报行当里浮沉了近三十年的“活化石”,真名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里。他身形干瘦,穿着半旧的黑缎长衫,手指因常年与算盘、账本为伍而带着洗不掉的墨渍。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,镜片后那双狭长的眼睛,却能在拨弄算盘珠子时透出商人的市侩精明,在观察街头行人时流露出相师的锐利洞见,而在无人时,则沉淀着看尽风云的疲惫与沧桑。他对黛·拉图尔,这个异邦的、却极具天赋的女子,感情是复杂的。最初或许是看中了她特殊的身份与潜力,视为一件值得投资的“奇货”,但多年下来,看着她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挣扎、成长、刀刃上行走,那份欣赏中早已掺入了不易察觉的父辈般的担忧。他教她识别人心鬼蜮,传授她在这座孤岛生存的法则,也一次次为她卜算吉凶,用他那套融合了《周易》卦象与情报分析的独特方法。
他摊开面前一本看似普通的流水账本,上面记录的并非银钱往来,而是用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破译的暗码写就的信息碎片:天气、特定人员的动向、道听途说的片段、金融市场异常波动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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